室外狂风怒号,刮的是秋天里那种呼啸而过,席卷一切的大风;它吹落树枝上最后几片树叶,并把它们送上云端。
这些脚上还穿着沾满泥泞的长靴的猎手快要吃完他们的晚餐了,一个个面孔通红,精神振奋,兴致很高。他们都是诺曼底的小贵族,半是乡绅,半是农民,既家资富有,又身强力壮;他们体格强健得简直可以把集市上的牛拦住,把牛角扳断。
这些人在埃帕维尔镇镇长布隆代尔老板家的地里打了整整一天猎,现在正在这座属于东道主所有的农庄式的宅邸里围着一张大餐桌就餐。
他们讲起话来像是狂喊乱叫,笑起来像猛兽怒吼,喝起酒来像无底洞;他们两条腿伸得笔直,两肘支在桌布上,眼睛在灯烛的光焰下闪闪发亮。一个大火炉里生着熊熊的旺火,血红的火光一直映到天花板上,把他们的身体烘得暖洋洋的。他们在谈论着打猎的事,谈论着他们的猎狗。他们已经喝得半醉,这种时候正是男人们的心猿意马,想入非非的时候。现在他们的眼睛都跟着一个双颊丰腴、体格健壮的小姑娘转;小姑娘红通通的手里正端着盛满食物的大盘子。
忽然,一个大个子叫了起来,这是塞儒尔先生。他原先钻研神学,准备做教士,后来却当上了兽医,周围一带牲畜有病都由他治疗。
“嗬!布隆代尔老板,您还有着这么一个挺不错的小女佣啊!”
响起了一阵哄堂大笑。这时,一个终日沉浸在酒杯里的没落的老贵族,德·瓦尔纳先生提高嗓门说道:
“我过去就跟一个和这个小女佣差不多的小姑娘有过一段奇特的经历。每一次想到这件事总是使我想起米尔扎——我的那条母狗——来。我已经把它卖给德·奥索内伯爵了,但每天只要一放开它,它就要跑回来,怎么也不肯离开我;弄到最后我生起气来,请伯爵用链条锁住它。你们猜这个畜生怎么了?它竟伤心得死了。”
“还是来讲讲我的这个女仆吧,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当时我二十五岁,住在我的维耶邦城堡里,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你们知道,当一个人既年轻又有钱,每天晚上吃完饭又闲得无聊的时,眼睛可就东转西转不安分起来了。”
“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年轻姑娘,她是科维尔的代布尔托家的使女。您,布隆代尔,您是很熟悉代布尔托的,对吧?总之,她把我迷得那么里厉害,这个下流女人。终于有一天,我去找她的主人了。我提出和他做一笔交易:要是他能把他的女仆让给我,我就把我的一匹黑牝马科科特卖给他。他想这匹马已经想了近两年了。他向我伸出手掌说:“咱们一言为定。德·瓦尔纳托先生。”买卖就这么成交了。这个小女人来到我的城堡里,我也把我的牝马牵到科维尔,以三百埃居的价格让给了他。
“开头一段时间里,一切都很顺利,没有一个人怀疑什么。只是以我的口味来说,萝丝爱我爱得稍微太过分一点。要知道,这个孩子可不是个随随便便的小姑娘,在她的血管里一定有着什么非同一般的东西。不过凡是被主人诱骗失身的女孩子大概都是如此的。”
“总之,她爱我爱得发狂,说不尽的甜言蜜语,温柔体贴,说到底,爱到这一地步不能不叫我冷静地想一想了。”
“我心里想:‘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不然我要上当了。’”话说回来,要迷住我这样的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可不是那种被人吻上几下就头脑发昏的人。总之,我清醒得很。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噼啪!好像有人对准我的胸口开了两枪似的。而她呢,她拼命地吻我,不停地笑着。高兴得手舞足蹈,像发疯一样。当天我什么也没有说,但到了夜里我冷静地思考起来,我想:‘这下子糟了!不过事已至此,只有躲过这一关,一定要抓紧时间,和她一刀两端。’你们知道,我的父母就住在巴尔纳维尔,而我那嫁给伊斯帕尔侯爵的姐姐就住在罗勒贝克,距维耶邦只有两法里,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我怎样才能摆脱这桩麻烦事呢?要是让她离开我的家,别人就会生疑,背后要说长道短,要是把她留在家里,那么很快就有好戏看了;然而就这样简简单单甩掉她也不行。”
“于是我去找我的舅舅,克勒特伊男爵,他是个阅历丰富的老家伙,这类事他见过不止一次,我向他求教。他不慌不忙地回答我道:
“得让她结婚,我的孩子。”
我一下子跳起来:
“让他结婚,舅舅,可跟谁结婚啊?”
他微微耸了耸肩膀:
“你愿意让她和谁结婚就和谁结婚,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事。一个人只要不是太蠢,总会找到人的。”
“这句话足足使我考虑了一个星期,最后我对自己说:‘我舅舅的这句话有道理。’”
于是我挖空心思,到处寻找起来;一天晚上,我和治安法官一起吃饭,饭后他对我说道:
“波梅尔大妈的儿子又干了一件荒唐事。这个小子将来大概不会有好结果,真是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波梅尔大妈是个狡猾的老婆子,年轻的时候有点不够正派。为了一个埃居,她完全可以出卖她的灵魂,甚至还可以搭上她那坏蛋儿子。
“我去找了她,缓缓地把事情透露给她。”
我讲的时候,有些话不大好明说,谁知她单刀直入地问我:
“您准备给这个姑娘多少钱?”
这个老婆子真狡猾透顶。不过我也不蠢,我已经成竹在胸。
在萨瑟维尔附近,我正好有三小块比较偏僻的田地,共计六英亩,它们本来属于我的维耶邦的三个农庄的。庄户们老是抱怨路途太远,这次我就干脆把它们收回来。不过我的那些庄户又叫起屈来,于是我又答应将他们应该交纳的所有家禽租子推迟到租约期满时再交,这样一来事情就过去了。我从我的邻居德·奥蒙泰先生手里买下一小块山坡地,叫人在上面盖了一座茅屋,总共花了一千五百法郎。用这种方法我就创立了一份小小的产业,用来送给这个小姑娘作为嫁资,这对我来说破费并不大。
老太婆大叫大嚷,说这点嫁资不够。但我也坚持不让步,我们就这样不欢而散。
第二天天一亮,那个小伙子就来找我了。我已记不起他的面孔,但一看到他我就放下心来,在乡下人中他算长得不错的了;不过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不是个良善之辈。
他故意转弯抹角从远处谈起,就像是来买一头母牛似的。等到我们达成协议之后,他提出要看看产业,于是我们就从田野中间穿过去。这个无赖让我在田地里足足待了三个钟头。他又是用步子,又是用尺,量来量去,还从田里拣起几个土块放在手心里捏碎,就如同买东西怕上当受骗似的。那座茅屋还没有盖顶,他一定要用青石板而不要茅草,因为石板不需要保养。
后来他又对我说:
“还有家具呢?也应该由您出啊。”
我断然拒绝:
“不行,给您一座农庄,这已经够多的了。”
他冷笑着说:
“不错,一座农庄还搭上一个孩子。”
我的脸不由得红起来。他又说道:
“算了,您就给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大衣柜、三张椅子,外加一套餐具吧,不然就作罢。”
我只好应允下来。
我们往回走了。他对那个女孩子一直只字不提,但突然带着一副阴脸的神情和有点为难的样子问道:
“要是她死了,这份产业归谁呢?”
我答道:
“自然归您。”
这是自清晨以来他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他顿时显出很满意的样子,向我伸出手来,我们达成了协议。
唉!接下来在说服萝丝这方面又费了我很大力气。她跪在我的脚下呜呜咽咽地哭个不停,嘴里翻来覆去地说:“您竟要我这么做,您竟这样!您竟这样!”前后一个多星期,尽管我再三说明我的道理,甚至央求她,她就是不答应。女人们就是这样难以理喻,她们头脑里一旦有了爱情,其他什么都不明白了。什么道理都说服不了她们,爱情高于一切,一切为了爱情。
最后我发火了,威胁她要把她撵出去,她这才逐渐止步,条件是要我答应她不时来看我。
我亲自陪她去教堂举行了婚礼,付了仪式的费用,还请所有参加婚礼的人吃了饭,总之,我把事情办得像模像样,随后,‘再见啦,我的孩子们!’我到都兰我的哥哥家住了半年。
我一回到家里,就听说她每个星期都到城堡里来找我。我到家还没有一个钟点,就看到她抱着一个小男孩走来了。你们信不信?我看到这个小家伙心里倒真有点感动,我好像还吻了他一下。
至于这个做母亲的,她又老又瘦,简直不成人形了,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像个幽灵似的。糟透了,简直糟透了,这桩婚事显然不合她的心意!我顺口问了一句:
“你幸福吗?”
一听这话,她顿时泪如泉涌,哭得呜呜咽咽,还不停地打嗝。她叫着说:
“我不能,现在我再也不能离开您了,我宁可死也不离开您!”
她叫得声嘶力竭,我百般宽慰她,把她送到栅栏门口。
我了解到她的丈夫是在打她,而她的那个婆婆,那个凶恶的老太婆也使她的日子过不下去。
两天以后,她又来了。她抱住我,接着跪倒在地:
“您杀了我吧,我再也不愿回到那个家去了!”
如果米尔扎能说话,我想说出来的话一定和她的这句话一模一样。
这一连串不愉快的事叫我厌烦起来,我又溜开半年。等到我再回来时……等到我再回来时,我得悉她已在三个星期前死去了,死前的每个礼拜日还都到城堡来……从头到尾都和米尔扎一个样。一个星期后那个孩子也死去了。
至于她的丈夫,那个狡猾的家伙,他继承了财产。听说他后来混得不错,现在还当上了市政议员。
说完这段故事,德·瓦尔纳托先生还笑着补充了一句:
“不管怎么说,是我挑他时来运转的,这个家伙!”
兽医塞儒尔先生把一杯烧酒举到嘴边,一本正经地下结论说:
“不管你们怎么看,这样的女人实在要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