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短篇小说选

[法国]莫泊桑 著

首饰

“这串项链确实是送到殉道者十六号朗坦太太住处的,时间是一八七六年七月二十日。”

两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这个职员吃惊得要发狂,那个首饰商则以为他是个小偷。

“您愿意把这件东西在我这儿存放一天吗?只需一天就行了,我可以给您打一张收条。”

朗坦先生嗫嚅地说:

“可以,当然可以。”他把收条折起来放到口袋里,就走出去了。

他穿过街心,继续向前走;后来发现走错了路,又折回来走到杜伊勒利宮,走过塞纳河;一看又错了,又回到香榭丽舍大街。头脑里简直像一团乱麻似的。他努力冷静思考,想把事情弄个明白。她的妻子没有能力去买一件价格如此昂贵的东西——不可能。当然不可能。那么,这样说来,它是别人赠送的礼物了!赠送的礼物!谁赠送的?为什么要赠送呢?

想到这里,可怕的怀疑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停下来,站在林荫大道的中间——她难道……这么说所有其余的那些首饰也都是赠送的礼物了!他觉得天旋地转起来,对面的一棵树在倒下去,他伸出双臂,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他在一家药店里苏醒过来,是过路人把他抬到这里来的。他请人把他送到家里,随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伤心到极点,一直哭到晚上,哭得天昏地暗;为了怕发出声音,嘴里咬住一块手帕。后来悲伤和疲劳使他实在支持不住了,就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道阳光将他照醒过来。他慢吞吞地起身,准备到部里去上班。不过在经受这样一场打击以后,马上就去工作实在有点难以承受。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请求司长原谅,就写了一封信给他。后来他想起必须再到首饰店去一下,一想到这件事脸不禁羞得红起来。他思虑了老半天,觉得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把那串项链丢在那个店家手里,于是穿起衣服,走出家门。

天气很好,蔚蓝的天空笼罩着欢声笑语的城市,几个无事的人双手插在衣袋里,悠闲地在他的前面走着。

看着这几个闲逛的人走过去,朗坦心里想:“一个人有了钱该多舒服啊!有了钱连忧愁都可以摆脱,要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以去旅行,可以去寻欢作乐!嘿!要是我有钱就好了。”

他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从前天晚上起他还没有吃过东西。但他袋中空空,于是又想到项链。一万八千法郎!一万八千法郎!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他走到和平路,在那家首饰店对面的人行道上走来走去。一万八千法郎!这个数字引诱着他,几乎有二十次差点走进去,但每次都被羞耻心挡住了。

然而他肚子饿了,饿得难以忍受,身上又分文不名。他突然下了决心,为了不让自己再有考虑的时间,跑着穿过大街,一口气冲进首饰店里。

那个首饰商一见到是他,满脸堆笑,赶紧端来一张椅子请他坐下。伙计们也走过来,从旁冷眼看着他,眼睛里和嘴角上都带着笑意。

首饰商先开了口: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先生,要是您没有改变原来主意的话,我可以照我提出的数目随时付钱。”

这个职员嗫嗫嚅嚅地说:

“自然没有改变。”

首饰商从一只抽屉里拿出十八张大钞,数了数,递给朗坦。朗坦在一张小收条上签了字,手哆嗦着将钱放进衣袋里。

就在他要走出店门时,他又回转身来,垂着眼帘,向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的店老板说道:

“我……我还有另外一些首饰……都是从……从同一个人处继承的。您还愿意收购吗?”

商人鞠了一躬,回答道:

“当然愿意,先生。”

一个伙计走出门去,好尽情地笑一下;另一个则用力擤着鼻子。

朗坦满面通红,板着脸,若无其事地说:

“我去给您拿来。”

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去取这些金银珠宝首饰。

一个钟点以后,他又回到这家店里来,这时他还没有吃早饭。他们开始一件一件仔细研看,给每一件首饰估价。这些首饰几乎都是从这家店里买去的。

朗坦现在争起价钱来了,他发火,要人家将售货账本拿来给他看,随着数字的增加,他的嗓门也越来越大。

几粒大的钻石耳坠值两万法郎,几副手镯值三万五千法郎,几个胸针、指环、颈饰值一万六千法郎,一件镶着祖母绿和蓝宝石的首饰值一万四千法郎;一颗挂在金链条上的独立钻石连同这条项链值四万法郎;一起加起来共值到十九万六千法郎。

商人并无恶意地开玩笑说:

“这些东西的原来主人大概把所有积蓄都放在首饰上了。”

朗坦板着面孔说:

“这也是一种存钱的方法,和其他存钱的方法一样。”他又和这位买主约好明天还要进行一次复核鉴定,然后就走了。

当他走到街上,看到旺多姆纪念柱时,真想像爬夺彩杆一样爬上去。他觉得身上轻得可以爬到高耸入云的皇帝雕像上玩一场跳骆驼游戏。

他到瓦赞饭店吃了午饭,并且喝了一瓶价值二十法郎的上等葡萄酒。

然后他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到布洛涅森林公园去兜风。他带着几分轻蔑的神气看着那些华丽的车辆,恨不得向过往行人大声叫喊:“我是有钱人,我二十万法郎!”

他想起内务部来,就叫马车送他去,他毫不在乎地走进司长的办公室,说道:

“先生,我是来向您辞职的。我继承了一笔三十万法郎的遗产。”

他又去跟他的一些同事握手告别,并且把他的新的生活计划透露给他们;然后他又到英国咖啡馆去吃晚饭。

他的身旁正好坐着一位看上去身份很高的先生。他心里痒痒的,忍不住要炫耀一下;他告诉人家他刚刚得到一笔四十万法郎的遗产。

他生平第一次对看戏不感到讨厌,他还和几个妓女过了一夜。

半年之后他又结婚了。他的第二个妻子为人倒很正派,但脾气很难相处,使他感到十分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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